有人在呕吐。那个人不停干呕,眼眶没有眼泪,跪着,膝盖陷进土里去,可见用力至深。周杳看着他拼命捶打自己胸口的位置,似乎无法顺畅呼吸,自己给自己顺气,汹涌的干呕持续,似乎要把愤怒伤心全掏出来扔弃,可是心里已经空空如也。周杳看着他忆及江海潮一回冷冷地盯着孩子一样流泪的他,一直到他停止泪水,才轻描淡写说起他以前的事。江海潮是在开解他,而他的话没有起到应有效果,反而让他也受伤了:
“——记得过去闷得很,那时候,我被困在那望不见尽头的宫墙里,向往着出走的心不再抱有希望,而是郁结得很,觉得心里空洞,胃也空空的,无论吃了多少东西依旧觉得很饿,饿得发慌,饿得快要死去,我便趁夜里大家都睡着了起来吃东西,当天晚饭的残羹本来是要喂狗的,我全吃了,都往口里塞,囫囵吞下去,空洞好像暂时堵上了——这件事被发现了,宫里本就严禁三餐和点心外再加吃食,我母妃又不还被人落了给孩子吃残羹冷饭的话柄,就禁止我乱跑,叫宫人把我关在房间,每天夜里都锁上。我就吃土,吃炉灰,吃树皮和草根,什么都吞下去,又呕出来,吃我的呕吐物,直到白天来临。我那时候是真的觉得自己是迟早要死的,每天都如此难熬,就似被别人逼着多活了一天,心里空空的胃也空空的,空空的生命。我一点也没变胖——但我也没瘦,宫人为我束发时,我看着铜镜,觉得那还是我自己,竟然一点都没变,更加难过。当然没人理我。我每天晚上干呕,他们都已各自睡了,即使我说,也没谁会当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肮脏的宫院里,大家的际遇都有相似,同情真要施舍起来很麻烦,于是无人管,无人关心,无人沉醉,无人贪图,任由内心的绝望与日俱增。就是这样而已,小杳。”
这几年刀尖舔血步步为营,周杳已明白那种绝望,也学会一个人扛起它。他看着干呕的人,想,阿潮,当年的你是不是也是这幅模样?
“您要亲自上战场啊?!”程小亮胆子很肥,撩开帐帘往里走,大嗓门吆喝着,似乎火急火燎地焦虑,向来大大咧咧的将军步也收敛一些。他扯着凌子期一块儿进帐,凌子期向来不爱讲话,内向得很别扭地被他硬拉在身后,手捂着脸不忍直视的样子。
“上不得吗?”周杳不咸不淡地瞟了他一眼,铠甲已经穿好,手拿着帕子,在细细擦拭一把剑。他把剑收回鞘,神色冷淡地捧起头盔,利落地套上。他看了他们一会,越过两个人走出帐子,撇下一句,“这一仗好好打,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打完就回家。”
策马沙场,身后愤慨的军队周杳不想去看也没理会,仇恨会让士气旺盛,这样也好。他面对着泱泱敌军,心里也没热血涌起,依旧是冷冰冰的。回家。他想着回家,也许会有那么一点期待——如果快一点,他就可以去送他,见他最后一面。这么一想,家的意义变得温柔起来,天地旷然,山河辽阔,兵刃屹立于世间,破开晨空。他向敌军奔去,□□的马啾鸣弹跳,剑拔出,光划开平静,兵戈铁马,变得森冷。视野里,敌将兴奋地驱马而来,很重的大刀在空中挥动,逼近,随时要劈落下来。周杳忽然激荡起滔天的杀意,所有血液一瞬间疯狂窜流。杀了他——杀!越过他就可以看见回去之后的情景,越过他,越过他,越过所有人。周杳一剑刺过去,敌将勒马险险转开,刀迎上,破空“当啷”一声脆响,交战开始,他眉心略过一丝不加掩饰却难以发觉的狠意,用力挥剑横扫过去,嘶啦,只划破未用铠甲遮挡的衣料,一滴血渗到黄土中。天上灰蒙蒙的颜色本来难看得像风沙吹舞的沙漠,现在透出一点点白来,亮得有一种渺茫。
“翼国人!”敌将避开他致命的快招,大笑着嘲讽,“你们□□逸了!听说过卧薪尝胆的故事么?越历时多年终报仇雪恨,因为他们太过放松和疏忽又被羞辱了一次!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今天我们就来看看谁的运气更好吧!”
他的刀使如龙蛇,在旋转间飘忽诡异,周杳看不太清,集中精力保护自己,他趁他不备钻了一个漏,一刀劈在周杳的肩胛骨上,霎时间,周杳清醒了。周杳笑了出来,眉目凌厉,含着少年人的凛冽和杀机,像暮色里燃尽的军粮堆一样诡异。
敌将当心口被一个东西抵及。快到无法察觉的速度,它的尖端迟疑了一秒,瞬间定论般插入。他不可置信,眼前不算骁勇的将领竟一下子捅穿了他的身体,年轻的将领表情很冷,眼瞳深黑,看起来干净得如璧——却带着诡笑!
周杳回忆起师父教他这一个招式在暮冬,雪地里,他光着上身学剑法,完全的败笔,看得师父连连摇头。那时他才五岁,学剑只是花架子,抱着本武书也不明白精华之处,学了白学。他又手笨,被师父百般嫌弃,若不是师父重情重义,早不教他,走了了事吧。
而后来在江海潮身边的时候,周杳每天早晨都会看江海潮在院里练剑,招招有神,丰神俊朗,衣摆随着剑锋飞,有种花瓣萃油的沉重美。
是的,周杳记起来了,江海潮曾对他坦白过:
练剑的原因,是拥有无法实现的家国梦。
此刻周杳面色冷酷,挑敌将下马,毫不可惜地策马前去。越过将领时,浑身一只寒冰似的血液终于奔腾燃烧,炽热得无退路可走,他高举长剑,破空狠狠斩下,直指前方——
“杀!”
☆、第5章
井国的残党被消灭干净,从此以后,版图上少了一个曾经的大国。周杳信马回去,风一阵一阵吹过来,带来微微的凉意。
土地上,士兵们已退回去庆祝,一望无际的旷野,看不见寥寥几个人。边疆久旱逢甘露,现在慢慢下了小雨,冰凉,湿润,溅衣襟上,留下一抹平静的湿痕。
不远处,有两个黑点凝在那,周杳怔了怔,待看清身形,心里已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快马奔过去。
“……子期?子期?”
在相拥着的人身边停下来,想要说什么,却一下子静默了。程小亮抱着凌子期,满身血污的凌子期,眼神茫然地看着前方,嘴中失心疯一般地呢喃着他的名字。
虽然这只是一场边界小战,但死伤在所难免。周杳下马,想走上去说不要紧,可自己看着凌子期的伤势,也明白绝对活不成了。他走过去,心里无数种复杂的感情升腾而起,又归于堵郁。程小亮是个孩子,一个孩子——惊恐而无助地拥住凌子期时,全身都在打寒战,几乎抱不稳,心已绞碎却还是没有眼泪,整块脸苍白呆滞。
“放开我……我要死了……臭家伙,平时、平时让你抱的时候你就不在乎,到现在来……来自讨苦吃……后、后悔了吧?”凌子期在笑,平常的小脸上竟然满是笑容,黝黑眼眸中镀了一层水润的光,似绝贵的水晶,晶莹闪亮。他吃力地让自己咬字清楚些,尽管痛得抽气也坚持连贯说下去,眼睛里含着戏谑的光,“后悔……没用处诶……因为每个人都只能投一次胎……”
他没力气再说下去了,仰着面吸气,胸口剧烈起伏着,似乎随时会死去,却始终留有一线呼吸,残忍的希望还在延续着起效。
程小亮放下他时却好像镇定了,目光中坚毅逐渐侵蚀其他的情绪。他笑着转身,猝不及防抽出贴身的小刀子,双手平推递予周杳。他弓下身子,亮的刀面扎人双眼,更令人胆战心惊——厚重的语调无比郑重,他举着小刀子,一动不动,发出了让周杳心里一紧的请求:
“主帅,他就要不行了。本来我答应他立了战功回来我就逢人讲他是我媳妇儿,但……大约是不行了。我要毁约了,他也等不到我的承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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