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为这事白秀还是不表态。他不表态就是否定。但白中秋很火躁,说:
“别人家想巴结镇长也巴不上边,咱们家有个人在镇长家干活,是件天大的好事,不是贴本的买卖。”还数落他爹说:“你这个老红军,咱们几兄弟哪个沾过你的光,跟着你净受苦,以后,说不定咱们还能沾上白丫儿的光哩。”
白丫儿自己也坚持要去。说她一月吃了喝了干赚一百五十块钱,等赚了钱,就去帮爸爸整容。
“可那是当下人啊!过去,我就是给崔家当下人放牛,现在,转去转来又转回几十年前啦!白丫儿还小……”
“我不小了,我是大人了,我要挣钱养爸妈!”
就说起了如今林场的难处,都发不出工资来了,买断工龄也就是一两万块钱,生老病死都不管了。不准砍树了,只准栽树。那当年伐木队的油毡屋如今一年不如一年,漏水,屋顶上爬满了百足虫,一股怪臭气,那虫一坨坨一堆堆纠缠,看着就恶心肉麻,怎么办呐?
一个国营林场的伐木工人,大家看到,如今不仅仅是一脸的火烧疙瘩,穿得还不如庄稼汉。大家还听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如今这些林业工人,为了生活,只好帮当地的农民种地打短工,比如收庄稼啊,挖地啊,放牛啊。大家不相信工人阶级落到如此地步,但老实人白端阳的话不可不信。可以想想当年曾十分牛逼的伐木工人白端阳吧。白端阳背着油锯,戴着柳藤帽,扎着大毛巾,每次回村来都是得意洋洋,口里叼着工人阶级的烟,揣着工人阶级的钱,放着工人阶级的光。当年是白端阳负气出走成全了他啊(当然也害了他)。白端阳也是想当兵的,可那时是个地主子弟,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这就在一个晚上负气出走了。虎啸猿啼的夜晚,白端阳糊里糊涂就走到了迷魂岭。当年的迷魂岭浓雾诡谲,老林森森,比柱头还粗的大钩藤缠着比牛身子还粗的大树。碗大的菌子,磨盘大的兰花,门帘一样的云雾草,在树上飘飘荡荡。他不知道他走到了一个伐木队的伐场,这就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听到机器轰鸣(那是油锯和集材机的叫声),一些人高喊着“顺山倒”和“上山倒”。简易公路正向山外飘去,路上传来炸山的炮声,惊天动地。白端阳第一次看到一种红色的大锯子,只有几下,千年的大树就拦腰锯倒了。森林霎时变成空地,阳光终于挤进来,惊吓的獐子在那些倒伏的大树间乱蹿,留下奇异的麝香;一只豹子被人用石头砸死;一群鬣羚受不了人的追赶,冲下万丈悬崖,跌入湍急的河流,惨死的声音在山崖畔凄厉长鸣……
这就是伐木队啊,这就是雄壮的伐木工人,比山混子还狠,比豺狼虎豹还狠的一些人,村里的那些打匠算得了什么!打匠只打兽,不能把山像待诏师傅(剃头匠)剃个净光,把野牲口赶得无家可归,把它们的老巢刨个底朝天。
小小的白端阳被伐木队收留了,因他勤奋好学,很快成了伐木队的骨干,入了团,入了党,找了老婆。可在一场伐木工不慎由烟头引燃的特大山火中,白端阳被烧了个半死,成了如今模样,又成了给农民收收种种的“打工仔”。山啊,山满日疮痍,伐木者自食其果了。你们栽下的日本落叶松好是好,一场雪水一下,山就变绿了,可这些妖冶多姿的日本落叶松就是个更阴脸的杀手,它的下面会寸草不生,连苔都不长,羊吃了它的叶子,会中毒而死。这就是过去山上巴山冷杉、秦岭冷杉们的替代者,它们蓬蓬勃勃,可窒息了咱山冈的生机,成了独霸一方的枭雄,让神农架的所有植物都气绝身亡,溃逃他乡。更有甚者,山洪泛滥、雪线抬高、气温骤升、田土硗薄、泥石流横冲直闯……你们这些遭天杀的伐木工人难道不活该给农民打工吗?!……
第二章人就是个草命(7)
白丫儿就走进了镇长崔无际的家。
白丫儿蔸里悄悄藏了一把哥哥白椿送她的刀子。那刀子是白椿给人胡诌算命别人送他的;白丫儿的手腕上戴着哥哥白椿给她编的瑞香草镯子。哥哥说:草镯儿是保福的。
被行政行生活折磨得苦不堪言,双眼浮肿的崔无际镇长,像一只惊警的麂子,高射出双眼瞧着那个妮子,因幸福感的突然降临让他手足无措。
“毛村长,你带来的是白大爷的孙女啊?”
“不信?嘿嘿,不信?快叫崔叔!白丫儿,叫呀,以后叫崔叔亲热些,行不行啊崔镇长?”
“崔叔叔……”
“哎哎哎……怎么不行,怎么不行……”
我们的崔镇长碰倒了一把椅子,还差点摔了一跤,并且胡睖着眼让儿子老拔子放下那木刀。
那小女子笔直地站在那里,真像是一只刚出窝的小羊羔,两只怯生生的大眼睛惊怕地望着他,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咱们可是老乡哎,你亲奶也是戢家湾的。”镇长语无伦次地说起这个,就说他去烧水喝茶。这一说就让白丫儿活了,就机灵地说“我去烧”。毛村长就向镇长称赞说“这丫头机灵,比岩羊子还机灵”。毛村长说这话时从镇长坐着的藤椅扶手上摘去了一个蛞蝓,扔到窗外的雨水里。
雨开始在久旱的大地上下了,真是久旱逢甘霖啊,崔镇长的心里湿润润的,就像冒着蓝色雾气的雨后土地。崔镇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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