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 / 2)

+A -A

        号嘴周围发甜。铜是甜的吗?噢,是血。血还在流!李铁一阵狂喜,我,还活着,我还能跑,我还能吹……心在猛烈地跳动,象要从号嘴飞出。心可千万别飞,飞走了,就吹不成号了。

        李铁又一次扑倒在地。

        他已经感觉不到心的跳动了。一缕倦意袭来,他觉得自己轻松极了,轻松极了,就要从号嘴飘出去,化作一个最轻最轻的音符……他不知道,二十几年前父精母血所孕育,二十多年来五谷杂粮所维系的一缕真气,此中已经象一枚青果似的,含在他的嘴里了。他只觉得异常清醒,面临着一个抉择:闭上嘴呢?还是继续吹?简单极了,也严峻极了。有一遍号已接近尾声,后一遍号正应该开始。也许……也许最后一个战友已经听到了号声?他迟疑了一下,号音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顿挫。忽然,一种极轻微的颤动拂过他的腮边。啊,红绸子!顿时,一个号兵,不,一个号长的全部尊严与骄傲,回到了濒死的李铁身上:我现在是昆仑山上的一号哪!他拼尽全力翻过身来,天空透出一抹神奇的黑紫色,他好象听到云际里响起凯旋时吹奏的小鼓号,那是号兵们最心爱的曲子。他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号音了,但他知道新的一遍紧急行军号正该吹起,他毫不犹豫地将最后一缕真气,幽幽地吐进号嘴……一号!郑参谋!亲爱的战友们!你们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袅袅的号音,在冰峰中回旋。

        重新集结起来的部队,沉默坚韧地前进着。

        高远的天穹,缓缓地变幻着紫色。先是乌紫,继而是降紫,然后依次为马莲紫,首蓿紫,铃兰紫,藤萝紫,最后,成为艳丽夺目的玫瑰紫。紫,是红与黑的女儿,比她的哥哥——染出碧海青天的湛蓝,更为纯净。这有色光谱中最小的骄子,只姗姗出现于极高的天际。除了昆仑山,只有宇航员可以一睹它的风采。由于高原上空气极为稀薄,所有因空气折射而形成的日出前征兆,一概不复存在,紫色的天幕猛地拉开,一轮巨大的红色球体,横空出世了。

        昆仑日出,是我们这个星球上最壮丽的景象之一。它不是一轮朝日,而是一轮午日!雪山巨大的阴影,企图遮挡它的光辉;狂暴的飓风,想把它埋葬在深渊;尖利的岩石,刺得它遍体鳞伤。浴血的太阳,经过漫长艰苦的攀登,现在,终于升起来了。它庄严地、冷静地俯瞰着广褒的大地,以自己无际的火焰。将夜与昼,刀剁斧劈般地分开,宣告了高原上新的一天开始。

        如丝如缕的号音,好象还在飘荡。李铁静静地平卧干沙砾之上,嘴角处殷红的血迹,凝成两条不流的小溪,弯弯曲曲直到颏下。

        一号脱下军帽,垂下花白的头颅。孩子,你不该来我这儿当兵,你不该把号吹得这样好。你本来可以拒绝我……许久,他终于想到了解脱的办法:“给他立功。二等功……不,一等功!”说过之后,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郑伟良打开照像机,迎着太阳,给李铁“聂”了一张像,然后走过去,将他僵直的手指掰开,取出军号。又把红绸子解下——这是肖玉莲送给他的信物,轻轻地覆盖在李铁脸上。

        晨风拂来,红绸飘飘。好象年青的号长,又用青春的气息将它吹动:

        十二

        郑伟良又一次将伤亡数字统计表递过来。气候酷寒,钢笔水冻住了,圆珠笔也不下油,字是用铅笔写的。

        郑伟良垂着眼睑站在旁边,其实却在很仔细地观察着一号的表情。凭着对一号的了解,他自信只要一号神色稍有异样,他就能摸到一号思绪的脉络。然而一号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示意说离开。一号需要一个人和这些数字呆在一起。作为一个老兵,他太知道它们的分量了。而且,说到底这还不是打仗!牺牲的不算,还有那么多冻伤的肢体,严重的需要截趾截肢……一号只觉得那些不祥的黑色数字,象没头苍蝇似地围着他乱转。

        他烦躁地踯躅在帐篷城内,想借寒冷清醒一下头脑。大出一号料想的是,他的部队四处都是低低的呻吟声。冻伤在最初的麻木缓解之后,便会刻骨铭心地疼痛。起初,军人们咬紧牙关隐忍着,不知谁先哼出了声,于是多数人的鼻腔便打开了。呻吟是富有传染性的。

        一号大为恼火,刚才仅有的一点儿体恤之情,此刻也跑得精光。这象什么样子!轻伤不哭,重伤不下火线,这个光荣传统,如今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要是有个敌特潜伏在暗处听了去,整个昆仑防区的脸都将被丢尽!他气哼哼地刚想传令任何人不得再哼出声来,忽然听到一处帐篷里传出严厉的训斥:“都给我闭上嘴!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们,你们要带头咬紧牙关!想想红军!”

        好样的!一号暗自赞赏。以那声音为轴心的一大片区域,呻吟之声果真停止了。一号的心情稍为好转,不想呻吟之声复又响起。正确地说,这一次是一种深重的喘气和叹息之声。它们较之明明白白发出的呻吟,更有一种催人泪下的效果。一号真恨不得堵起耳朵。这声音比那些数字更令人不安。

        必须制止它!这种声波是一种销蚀剂。如何制止呢?强行命令显然行不通。思忖片刻,一号有办法了。呻吟的士兵无非是丧失了自己的自尊心,现在索性让他们把自尊心丧失殆尽吧。一号传令:凡是疼得受不了的,都可以哼哼,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也可以哼哼,各级指挥官,要到呻吟最重的帐篷里表示慰问。

        命令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所有的声音都噎住了。痛苦中的士兵记起了自己的尊严,整个营地进入了死一样的假寐之中。

        一号从这种寂静中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他终于下定决心,不理睬那些黑色的数字。事至如今,他只有义无反顾地将拉练进行下去,而绝无其它选择。牺牲对于胜利来讲,永远是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的关系。胜利,唯有胜利,唯有辉煌的胜利,才会象正午使人不敢正视的阳光一样,将牺牲压榨得匍匐在脚底使人不会去注意它。而失败,是夕阳,是扫帚星,它会把牺牲的阴影拉得长长的,永远横亘在指挥者走过的道路上。死了的不能复生,冻残的不能复原,但胜利是可以争取的。昆仑部队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就此收兵,牺牲的价值将化为乌有,前功将统统付之流水。即使在战争年代,死于胜仗的烈士们,也比在败仗中阵亡的人,享有更高的荣誉,尽管他们同样英勇。此刻,拉练的成败与否,不仅关乎一号,关乎昆仑部队的声誉,也关乎牺牲将士的荣辱。想到这里,一号觉得自己肩负的使命庄严而神圣,为了活着的和死去的,我必须将拉练进行下去!一种近乎悲壮的情感辖制了他。

        下载

        在下了这样的决心之后,一号又审慎地开始部署下一步的行动。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第一书屋;http://12w.org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推荐本书
昆仑殇 第8章 (2 /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