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这太年轻吧?〃海云这时穿的是件夕照红的太阳裙,她特意架上墨镜。
健将顿时松开下巴,看着海云圆嘟嘟的两只乳房将裙子胸前的图案撑得走了样。他认为妈这时是绝顶的漂亮;妈的脸鲜亮透红,像刚下去二两六十度烧酒。她对着几面镜子左右拧着身体,一双腿匀匀地裹一层脂肪,每动一动,它们就有些细碎的抖颤。
〃太年轻了,天爷!这也太不像话了……〃海云快乐地皱起眉。
健将仍挂着下巴盯着妈。他得鼓动妈把这件玩艺买下来。常常地,海云在抽信用卡时会突然一个战栗,撂下一堆衣服便走,逃一样走开。健将便一路跟她发脾气,说凭什么给他省钱;钱都不花他的,妈你还图个啥?图在那房子里烧饭、打扫、伺候他们老少大爷?海云会反嘴顶儿子:七十几的人了,还在为这个家挣钱,是容易的吗?上几百一件衣裳,他得从早到晚在办公室坐上一天,才挣出这件衣裳,是容易的吗?你个小死人吃的穿的,不都得他老爷子七点起、八点出门挣来?!……
健将从沙发上站起,帮海云理着衣裙背后的折皱。妈一向放心把自己交给儿子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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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红罗裙(3)
海云望着镜子里比自己高大半头的儿子,忽然感到满足极了。〃健将,你妈还有几年看,啊?〃
健将带粗糙指甲的手指顺海云脊背朝两侧移,渐移到她腋窝。〃买下了,妈。〃他阴狠地说。
海云吓一跳,这个阴狠的健将是她不认识的。她斜一眼儿子:〃小死人,你当我家?!〃边说边走回试衣间。
健将没言语,两只大手空张在那儿,像一不小心刚放跑一对鸽子。
海云结果并没买下那件夕照红的太阳裙。但它让她在公共汽车上高兴了一路,因为它给了她一个极好的机会让她发现自己原来还余下那么多年华。那尖锐的色彩凿子一般将她三十七岁的表层凿了个缺口,青春哗然涌出。
健将却一路不理睬海云,认为妈背叛了他。妈向着老东西,心疼老东西的时候就是背叛他。也背叛她自己……她的快乐就剩下那么一丁点了。几百块?卡罗一件皮夹克上千!一条领带上百!卡罗有,你凭什么不该有?!……
车到站,海云娘俩刚下车,一辆米色小车在路旁边停住,车篷敞着,卡罗〃!〃了一声摘下脸上风镜。海云和健将都不懂英文,卡罗做了个〃请上车〃的手势。海云喜悦地从健将手里夺下一大包刚买的衣服,搁在车后座上。
健将对海云说:〃我自己走回去。〃扭身已拐上便道。海云只得对卡罗笑笑,比画着让他开车。
卡罗仍嚼着口香糖,显在腮帮那层透薄的皮肤上的牙齿运动似乎已疲乏透顶,却是务必要嚼下去。卡罗盯着前方,朝着海云的半张脸带一点微笑。是出于礼貌。海云觉得他的另外半张脸一定是不笑的,因为不必浪费礼貌。她从没有与卡罗挨这么近过,近得能嗅到他的口香糖气味。这时她发现他相当的美,尤其眼睛,上下两扇浓而长的睫毛各朝各的方向翻着,使那眼华贵起来。他鼻子与额相连的线条有亚洲人的柔和及欧洲人的鲜明。他是周先生四十八岁时得的儿子,海云见过他母亲的相片,一个粗大的金发妇人,到卡罗,怎么就会出来一个这么优美的杂种?
卡罗猛一个拐弯,海云眼一晕,不禁〃哎呀!〃一声。卡罗咯咯地笑起来,然后伸过胳膊,似乎要拦腰拥抱海云,却是替她拉住安全带,系牢。再次对她出声地笑。
从这笑中,海云几乎大喜过望地发现,卡罗也有着与健将相等的没出息。那种公然对学问和才能的轻蔑,就在这笑容中。不同的是卡罗对这份没出息是认清的,健将却毫无认识,因此卡罗的没出息表现出来便是一种脱俗,一种迷人的颓唐情调。卡罗在兜很大一个圈,无非想炫示他和他车的风度。
海云心里突来一阵对这混血青年的恨意。
她的健将有什么?她的健将趴在地上一块块地擦亮大理石,供这杂种少爷潇洒地踏过去;踏进他那寝宫般的卧室,去弹他的钢琴。海云不懂音乐,正如她不懂世上绝大部分事物一样,但她也听出卡罗弹得多么半调子。周先生说卡罗没去上大学是因为几个二流大学没有录取他,所以他在准备考一流的学校。他早出晚归,是去图书馆悬梁刺股。有什么用?认真说他比健将更没出息,因为他是存心没出息,而健将对自己那份没出息纯粹无辜,纯粹不能自主。
当晚海云将买来的衣服一件件又试穿一遍。她穿着一件深蓝丝绒的晚礼服跑到客厅,那里有面镜子可容她向左转向右转,以及前进后退地打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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