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挝政府宣布非法入境的汉人军队为不受欢迎的人,政府军出动飞机和地面部队拦截,第三、五军在老挝军队打击下不得不落荒而逃。早有准备的缅甸军队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报一箭之仇和痛打落水狗的大好机会,他们像猎狗一样扑上来,一路围追堵截乘胜追击。时光流转,此残军非彼残军也,第五军痛失根据地,流离失所,又经历内部分裂,情报不灵,到处被动挨打,变成丧家之犬。好比从前威风凛凛的兽中之王,一旦受伤落魄,它的敌人包括那些最胆小的豺狗都会猛扑上来撕碎它。为了不被敌人消灭,他们只好不停地行军转移,冒着大雨在金三角崇山峻岭中四处流窜。这是一个悲惨的时刻,雨季提前来临,交通中断,到处洪水暴发,官兵士气低落,伤员病号剧增,开小差溜号甚至集体逃亡事件天天都有发生,仿佛整个世界都成了这支不幸队伍的敌人。
段希文默默看着队伍从他面前经过。这是一些他熟悉的灰暗面孔,他们都是云南人,家乡子弟兵,经过岁月演变,这些人早已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军队。一个妇女从他面前经过,她是军人家属,怀里婴儿大声啼哭,母亲却没有奶汁,还有两个跟在后面走路的孩子累极了,坐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肯走。母亲打了孩子又打自己,结果大人孩子哭成一团。将军看得心酸,险些掉下眼泪,他把坐骑让给孩子,自己随队伍步行。
民国三十九年(1950年)以来,这支前国民党军队已经悄悄发生变化:年轻人长出胡子,中年人进入老年,单身汉变成拖儿带女的丈夫和父亲。自然规律不可抗拒,这支行军打仗的队伍里有将近一半是妇女和儿童。反攻大陆的政治目的已经消亡,台湾也不再是他们的靠山,他们没有合法国籍,没有目标,没有精神向往和追求,甚至没有正式番号,他们沦为一个流浪部落,一支类似古代迁徙民族的汉人队伍。他们背负着生活的全部希望,就像蜗牛,到处寻找一个可以落脚的生存之地。他们身上唯一具有可供辨识的标记,那就是他们是一群汉人,根在中国,与金三角毗邻那个伟大民族共同拥有一个血脉相连的炎黄祖先。
参谋长雷雨田和钱运周在前面焦急地等他。钱运周不愿追随柳元麟撤台,遂投奔段希文,因他在猫儿河谷通风报信有功,被任命为第五军情报处长。他们低声通报,副军长兼前卫师长曾将军病危,曾将军在战斗中腿部受伤,按说这种伤并不致命,谁知队伍天天行军,天降大雨,结果伤口感染,得了败血症。
在一架临时帐篷里,曾将军躺在担架上昏迷不醒,军医正向他嘴里喂稀释鸦片水。山风鼓号着从破洞里灌进来,帆布开了裂,滴滴嗒嗒往下漏雨水。曾将军家属都留在大陆,关山阻隔,音讯杳无,剩下这个孤独无助的老军人在异国他乡的死亡线上痛苦挣扎。
段希文问军医:“……还有针药吗?”
军医惶恐地摇头。这当然不怪军医,军队早已断了药品。原先药品来源有两条渠道,一是台湾空运,另一个是马帮走私。现在两条渠道都被切断,贮存药品消耗殆尽,许多伤病员皆因无药医治死亡。原先军队有严格纪律不许吸食鸦片,但是到了这种地步,唯一办法就是学习当地人,以鸦片代替药品治病。
好像有了某种感应,曾将军突然从昏迷中清醒过来,苍白脸上浮起一抹回光返照的红晕,那是生命中最后一抹恋恋不舍的晚霞。他对站在面前的军长说:“看来……我不中用了,人各有命啊!希公,我担心不是自己,是……队伍啊!”
曾将军眼里溢出泪水,他知道败血症病毒正在侵入自己大脑和心脏,山林外面传来军马凄厉的哀鸣,那是粮食告罄,士兵不得不宰杀忠心耿耿的军马维持生存。军马挣扎的长啸和抗议像刀片一样划破挤压在帐篷里的沉闷空气,让活人心脏为之一颤。
曾将军急促地说:“希公,别在金三角兜圈子,从前的根据地,是回不去了……换个地方,到南边去吧,让泰国收留队伍……要不然,会像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杜聿明远征军那样,被野人山,活活吃掉。”
段希文心中大恸。曾将军经历两次印缅大战,两次走过野人山,为一代抗战名将,但是这次他是再也走不出去了。他执着垂危人的手,耳朵凑上去,倾听死神的脚步。老军人声音越来越细,越来越远,最后终于被风带走。
“……朝南,队伍……冲出去……再来接应……不然……完蛋……”
病人的手渐渐凉下来,在场人无不神色黯然,他们明白老军人决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为生存付出生命代价的人。
这天晚上段希文召集紧急会议,全体军官一致赞成放弃夺回原根据地计划,向南转进,甩开敌人,打开一条生路。缅军对汉人军队的突然转向感到迷惑不解,后来意识到他们确实要离开缅甸领土,立即表现出大度和宽容的姿态。第五军基本上没有遭遇大的战斗,顺利进入泰国北部同样是原始森林覆盖的龙帕山脉。
雨季结束前的一个傍晚,前卫营在一座无名山谷停下来。这里三面环山,森林茂密,站在山顶可俯瞰地平线上像湖泊一样闪亮的大平原。据当地山民讲,马帮到泰国北部清莱府只需走一天,而去到与缅甸大其力一河之隔的泰国边境重镇美寨(又称夜柿)需走两天。
段希文勒住马,在夕阳余辉的映照下,他看见远处的平原与河流在一层淡淡的暮霭中闪闪发亮。这就是说,他们已经走到金三角边缘,平地像魔鬼一样诱惑着这支历尽千辛万苦的汉人队伍,有人禁不住哭起来。雷雨田后来对我说,他一看见大山外那片宁静富饶的平原,双腿立刻就软下来,再也爬不动大山。他听见段希文的声音从夜色笼罩的山上传来:“就是这里,不走了,打仗也不走了!……我们要在这里扎下根来!”
段希文给这座山谷取个汉泰合一的好听名字,叫美斯乐。“美”,泰语村子,“斯乐”,汉语和平,即和平村之意。
(bp;刘舟对我说,六十年代李文焕第三军退出老挝,在金三角深山老林与缅军周旋。那时候他老婆古月棋刚出生不久,裹在襁褓里,抱在她母亲也就是他未来的岳母李文焕妹妹怀中,连天大雨和没完没了地行军打仗险些没有要了婴儿的小命。
刘舟说,这支队伍起决定作用的是亲情。与第五军不同,第三军主要将领和骨干基本上都是李文焕亲戚和乡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古老的血缘联系和家族统治奇迹般地团结着这支汉人军队,哪怕在最困难的时候也能保持坚强的战斗精神。
我以为刘舟的话有一定道理,因为我在后来的采访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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