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盖普道。
“没事的。”珍妮道。她不知道该不该干脆用力把他拉下来,她希望这么做能把他直接拉出雨溜。但这么一来,整条雨溜都可能从屋顶上掉下来——然后呢?她想着。她预见他们两人一块儿摔出太平梯,往下摔。她也知道,不可能有人爬上雨溜,把孩子从洞里拖出来,然后沿着屋缘抱下,交到她手中。雨溜支撑五岁的孩子都显得勉强,绝对撑不住成年人。珍妮也知道,无论谁来尝试做这件事,若要她放开盖普的腿那么久,她都万万不能答应。
是那个新来的护士葛林小姐从地面上望见他们,跑进去打电话给鲍吉训导长的。葛林小姐想到,鲍吉训导长的黑轿车上装有一盏探照灯(他每晚宵禁后都驾车巡视校园,搜捕在外徘徊的男生)。尽管工友怨声载道,鲍吉坚持把车开上步道,横越草坪,将探照灯射入建筑物周边的树丛,使心怀不轨的逡巡者和在室内无处可栖的恋人,都没有容身之地。
葛林护士打电话给鲍吉训导长还有个原因,她有个每逢危机,就去找主管的习惯。她没考虑消防队,珍妮倒是想到了;但珍妮怕他们花太久时间,说不定他们赶到前雨溜就坍了;她更担心他们坚持一切交由他们处理,逼她放开盖普的腿。
珍妮有点诧异地仰望盖普湿透了的小球鞋,悬吊在突如其来、刺目的训导长座车的探照灯光里。光线令鸽子们惶惑不安,它们对黎明的观念或许不够明确,但它们似乎即将在雨溜里做出抉择;咕噜咕噜的叫声和爪子搔抓雨溜的声音都愈加狂乱。
下方的地面上,身穿医院白袍的男生绕着训导长鲍吉的座车跑来跑去,因这场事件——或是被鲍吉高声喝令跑过来、跑过去,去取这个、取那个——掀起一阵骚动。鲍吉把全体男生都叫做“弟兄们”,好比,他吼道:“在太平梯下面排一排床垫,弟兄们!跑步!”鲍吉被任命为训导院长前,在史迪林高中教了二十年德文;他发号施令,听起来就像连珠炮式的德文动词变化。
“弟兄们”把床垫推高,眯起眼睛,从太平梯的空隙窥望着一身白制服被探照灯照得灿如神明的珍妮。有个男孩贴墙站在太平梯正下方,抬头便望见珍妮的裙子和探照灯下的腿,他想必看得两眼发花,因为他仿佛忘了当下的危机,痴站在那儿。“史华兹!”鲍吉院长对他大吼,但他的名字其实是华纳,所以毫无反应。鲍吉院长只好把他推开,免得他继续瞪着眼猛看。“再拿些床垫来,施密特!”鲍吉院长吩咐他说。
一截雨溜碎片或树叶,坠入珍妮眼睛里,她唯有尽可能打开双腿以保持平衡。雨溜松脱之际,盖普逮着的鸽子滑落到沟槽的破裂处,它在慌乱中被迫展翅,勉强飞了一小段距离。珍妮误把眼前掠过的黑影当作儿子坠落的小身体,登时愣在当场;好在她手中还捏着盖普的腿,这才回过神来。夹住盖普腿的那截雨溜相当沉重,先将她撞得蹲下来,接着侧身跌倒。她确认两人都跌在太平梯上,平安无事,一屁股坐下后,才放开盖普的腿。他腿上留下一块醒目的瘀青,几乎是她指纹的完美翻版,一星期后才消褪。
地面上的情况相当混乱。鲍吉训导长看见上方人体有突如其来的动作,也听见雨溜断裂的声音,他看见费尔兹护士摔倒。他目睹一截三英尺长的雨溜坠入黑暗,但他没看见孩子落地。他看见一道像是鸽子的黑影,穿过他的探照灯光柱,但他没看清这只鸟儿飞行的轨迹——被强光照昏眼的鸽子,随即消失在黑夜里。鸽子撞上铸铁太平梯的边缘,断了脖子,它缩起翅膀回旋降落,像一颗稍嫌柔软的足球,掉落在鲍吉训导长下令为这场极紧急事故堆栈的床垫之外。鲍吉见鸟儿坠落,误以为这具速度奇快的小身躯就是那孩子。
2血红与靛青(7)
鲍吉训导长基本上是个勇敢而执著的人,有四名家教一丝不苟的子女。他之所以对校园警察的工作如此投入,倒不是为了阻挠别人寻欢作乐,而是因为他坚决相信,所有意外事故都不应该听由它发生,只要运用技巧,朝夕黾勉,悲剧都是可以防范的。鲍吉训导长确信他一定接得住坠落的孩子,因为在他急公好义的心目中,他随时都准备在黑暗的天空下,抢救一个直直落下的男孩。这位训导长理个小平头,肌肉发达,身材比例像煞了斗牛犬,而且天生斗牛犬式的小眼睛,总是在发炎,像猪眼皮一般泛红、眼神歪斜。他也像斗牛犬一样擅长向下挖掘、向前冲刺。就好比现在,他张开有力的臂膀,猪样的小眼睛片刻不离坠落的鸽子。“我会接住你,孩子!”他嚷道,吓坏了周遭那群身穿病人服的男生。他们从没想到会碰到这种事。
鲍吉训导长发足狂奔,冲向那只鸽子,鸽子以一股出乎他意料的强大力道撞上他胸膛,把他撞得两眼昏花,仰天跌倒,胸中一口气转不过来,只能躺着喘息。遍体鳞伤的鸽子被他紧抱在怀里,尖喙戳中鲍吉院长髭须贲张的下巴。一名心惊胆战的男生,把探照灯的光柱从四楼摇下,转而对准训导长身上。鲍吉这才发现抱在胸前的是只鸽子,他将鸟尸奋力一挥,越过那群张口结舌的男孩头顶,飞进停车场里。
保健中心的候诊室里闹哄哄一片。派尔大夫赶来治疗小盖普的腿——伤口皮开肉绽,虽然只是皮肉之伤,还是得花很多工夫仔细清理,所幸不需要缝合。葛林护士给孩子打破伤风之际,派尔大夫从珍妮眼睛里取出一小粒生锈的铁片;珍妮支撑着盖普和雨溜的重量时扭伤了背,此外一切安好。候诊室里的气氛欢欣鼓舞,只除了珍妮逮着她儿子眼神的时刻;表面上,盖普是死里逃生的小英雄,但回家以后珍妮会怎么处置他,无疑令他焦虑不安。
史迪林高中会对珍妮示好的人不多,鲍吉训导长是其中之一。他招呼她到一旁,低声告诉她,只要她认为有帮助,他很乐意替她申诫盖普——如果珍妮认为,由鲍吉出面,会比她亲自责罚留下更长远的效果。珍妮很感激他自告奋勇,她跟鲍吉都同意严词恫吓,令孩子永志勿忘。鲍吉随即拍掉胸前的鸟羽,把从背心底下溢出来、活像蛋糕奶油馅般的衬衫尾巴扎进裤腰,突如其来地对到处在热烈交谈的候诊室宣布,他希望跟小盖普独处片刻。大家顿时鸦雀无声。盖普想跟珍妮一块儿离开,但母亲说:“不行,训导长要跟你说话。”然后就只剩他们两人了。盖普根本还不懂“训导长”三字是什么意思。
“你妈妈真是茹苦含辛啊,对吧,孩子?”鲍吉问道。盖普听不懂,但他点点头。“在我看来,她表现得真不错,”鲍吉道,“她该有个值得信任的儿子。你知道‘信任’是什么意思吗,孩子?”
“不知道。”盖普道。
“意思就是:你告诉她你会在哪儿,她可不可以相信你呢?她可不可以相信你永远不会做你不该做的事呢?那就叫‘信任’,孩子。”鲍吉道,“你认为你妈妈可以信任你吗?”
“可以啊!”盖普道。
“你喜欢在这儿住吗?”鲍吉问他,他非常清楚盖普爱死了这地方;珍妮建议他务必提到这一点。
“喜欢。”盖普道。
“你听见那些男生都叫我什么?”训导长问道。
“‘疯狗’?”盖普问道。他听见过保健中心的男生说某人是“疯狗”,鲍吉训导长在他眼里也确实像头疯狗。但训导长大感诧异:他有很多绰号,这一个却是前所未闻。
“我的意思是,男生都称呼我先生。”鲍吉说,他很庆幸盖普是个敏感的孩子——他从音调中听出训导长受了伤害。
“是的,先生。”盖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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