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儿伸手从她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叠卡片。一定是被他忘在餐馆桌上了。
他接过卡片,那上头犹有余温,充盈着生命和活力的感觉,这是卡里的任何一段信息都没有的。忒儿。她自己独有的文件归档法。
“那么你呢,忒儿?”
“什么意思?”
“这些年来,我想我干过什么那是一目了然的了——’’
”——你总是那么说……”
“是的。但是你呢,忒儿。有那么一两次我曾经想起过你。只是偶尔那么几次……”
“唔——”透过烛光,她从酒杯上方冲他微微一笑。“我们还是谈谈现在吧,好不好,汤姆?你肯不肯迁就我一下?”
“好吧。”他觉得胃部抽痛。他又喝了一大口香醇的美酒,双手仍在颤抖。
“汤姆,有件明摆着的事,还没见你提起呢。”
“哪件事?”
“我变了。不过我想我俩都变了。岁月不饶人哪。”
“你看上去好极了。”
“你总是那么善于恭维人。”
“那是因为我一向实话实说。”
“说到底你是个很实际的人,汤姆。至少过去是这样。那时我就很喜欢你这一点。尽管我们的意见总是不一致……”
对汤姆来说,让他着迷的始终只有一件事,而忒儿却对一切感兴趣。她想要的是整个世界,整个宇宙。不同的追求目标使得他们背道而驰,汤姆感觉得出来,这种分歧依然横亘在他们中间,它在夜色中颤动着,要把他们驱回到早年使他们分开的那道狂风呼号的悬崖上去。
“不管怎么样,”为了打破寂静,他说了句蠢话,“你要是不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只要吞个魔瓶就成。”
“什么?把自己弄得奇形怪状——就跟牛津街和第五大道上的那些女人一样,假发,假笑,假的皮肤?青春是年轻人的事儿,汤姆。过去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要我说,就把出风头的机会让给他们好了,毕竟我们已经风光过了。再说他们这方面的本事比我们强得多。”
忒儿把酒杯搁在粗糙的桌面上,往后一靠,在摇摇晃晃的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她的头发在肩头闪烁生光,刹那间看上去几乎还是金色,颈部隐没在阴影里。“到了我这年纪,汤姆一到了我们这年纪——感觉就像是……回头看比往前看更重要……”
“所以你才会来这儿?”
(bp;忒儿又小小地伸个懒腰,耸了耸肩膀。她的骨节咯咯作响,喉头松弛的皮肤凝起一道道褶子。映在她眼里的烛光不见了,两眼空洞黯淡,胳膊似乎也变得更加细弱。
汤姆发现自己暗自希望光线再亮些,或者索性再暗些。他想看的是忒儿真实的样子,要不就让夜色把她严严实实地裹起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昏暗的烛光里扭曲,变形,仿佛黎明时水塘边的野山羊。也许烛光是另一样该留给年轻人享用的东西吧,就像魔瓶,飞翔,或者爱、忠诚和热情。别再想着什么罗曼史了——在他的,或者他们的这把年纪上,你只需要知道而不是感觉,你要的是那些能够切实把握的东西。
汤姆偶尔照过几次镜子,知道自己也变了很多;现在的他只是忒儿记忆中那个汤姆·凯利的丑化了的卡通版,就跟上个世纪杰罗德·斯卡夫给里根和撒切尔画的讽刺漫画一样。脸颊上,眼睛里那些破裂了的毛细血管。淤青和肿胀。还有近年来开始出现的该死的老年斑——他的祖母曾称之为坟墓的标志。他的样子就像是刚在酒吧里打过一架,宿醉未醒又患上流感,随后又严重晒伤了皮肤,并且身在一颗更庞大的行星上,抵抗着更为强大的地心引力一样。仔细想来,衰老的过程可不就是这么回事么。
一场流感,再加上过度的地心引力。
他从来都不是个善于攀谈的人。年轻时他长着一副天然的面孔,不是十分端正,却也完全没有必要再加以改造——也幸好是这样,因为他既不愿费那个力气,也没有那么多钱——不过他很腼腆,而跟姑娘们说话的时候,这种腼腆往往表现为含糊冷淡的态度。姑娘越可爱,他就越是含糊和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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