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在古老的伯明翰,这个一度曾是工业城市的地方,有许多为方便国际交换的留学生相互结识而开设的聚会;有一次聚会散场后,他碰巧和忒儿一道沿着城里的运河散步,结果发现身边的这个女人——当时还是个姑娘——跟别人大不一样。首先,她是个英国人,这让汤姆,一个游历甚少、身处异乡的美国人,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她说的每一件事,做的每一个手势,都带有细微不同的色彩,令他觉得奇异而迷人……
她带他逛遍了通往盖斯街内湾的河道,看平滑的水面漂了一层古老的汽油,闪闪发亮,古老的雾气冉冉升起。之后又顺着纤道去海洋生物中心,在那里,光怪陆离的深海生物恍如出自拉夫克哈夫的恐怖小说,贴着加压水箱的三重玻璃冲他们扮着鬼脸。后来他们穿过伍斯特和伯明翰运河上的铁桥去酒吧喝酒。忒儿端着酒杯娓娓地告诉他,从前某一次世界会议期间有个美国总统曾光临过这个酒吧,就坐在这个位置喝了一品脱苦啤酒,令当地人大为惊讶。
她的金发光泽亮丽,眼睛是波涛汹涌的深绿色。那天她原本穿了一件羊毛外套,每一走动,衣领便轻轻拂动着秀雅精致的颈子和下颌,看得汤姆直嫉妒起那条衣领来。在酒馆脱掉外套后,露出里头一身暗蓝色无袖裙,紧紧裹着她的臀部和纤巧的胸脯,更勾勒出优美的双腿。自然了,他又嫉妒起了那条裙子。她的唇膏在酒杯边缘印上了一弯红色的新月。
忒儿当时学的是文学,这门学科本身就够生僻的了,她偏还选了未来幻想小说作为专门的研究领域。这类小说曾经流行过几十年,最终都在真实的、往往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现在”面前销声匿迹了。汤姆十几岁时对这类小说相当着迷,那天晚上他几乎把自己平素的沉默寡言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径向她推荐她从未听说过的约翰·华莱,又劝她别看海因莱因的后期作品,还把自己特别喜爱的几个作家一一列了出来,基本上都是黄金时代的那一批(是的,是的,她知道这个名词),例如西马克,凡·沃格特,温德姆和谢克里之类。还有拉弗蒂,科尔多韦那·史密斯……
最后,在酒吧的顶楼,他俩坐在美国总统可能坐过的那张餐桌旁,一起纵目远眺由古老的汽油机驱动的大艇慢悠悠地驶过运河,缓缓没入薄雾中。与此同时,忒儿设法让汤姆忘了他的科幻小说,哄着他一点一点地谈起了自己。后来他才明白过来,她已经对这个流派的小说开始厌倦了。他还发现忒儿已经攻读过半打课程,每一门最后都让她腻烦。她非常聪明,无论学什么都极其颖悟,而且每换一任导师总能让他们不顾档案上的历历铁证,深信她这回终于发现了中世纪历史,或者古典文学,又或经济学,才是自己真正的兴趣所在。她对语言极有天赋——以汤姆的标准,那种天赋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倘若换个年代,她肯定能凭这个找份体面的工作;甚至在她穿着蓝裙子坐在伯明翰那家酒馆里的当儿,他都能在脑中描绘出她坐在那个不知名的美国总统身侧,向他耳边轻声说话的场面。可惜当时已经可以让一个智力正常的人在几天内学会任何一门新语言了。深部疗法。生物反馈。纳米强化。少年时代他在积满灰尘的模拟书中流连忘返时一直梦想着的各种技术,在真实的世界里正以惊人的高速发展起来。
然而忒儿,蜻蜓点水般地从一种热情转向另一种热情,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吸啜掉它的花蜜后,又再度展翅飞往别处。对人也是一样。忒儿对每个她遇到的——至少是感兴趣的人——都投以那种不可思议的专注,理解和吸纳着一切。
第七章
甚至此刻在这座星光照耀的法国大山上,在他的木屋外,他们时隔多年重又坐在一起的时候,她依然在这样做。残破的桌子对面,浸在流泻的烛光中的这个变了又没变的忒儿,正在像读一本书似的研读他,每一个字,每一个手势:那股专注劲儿让他大感吃不消,看来就算是这瓶好酒也无法帮他安然度过这个夜晚了。她探究着当年那股其势汹汹的世界潮流——早先他像方舟里的诺亚一样,怀着几乎毫发无损的希望,被这股潮流裹挟到这里,可是潮水随后就退去了,只留他搁浅在岸上苦苦等待,又干又渴。
“你在想什么?”
他耸耸肩。不过这一次,实话并不那么难以出口。“你带我去的那家酒吧,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你是说那家麦芽酒吧?”
即使到现在,忒儿依然聪慧而敏锐。她当然是记得的。
“当时你喋喋不休地说着科幻小说。”她又补充道。
“真的?我想是那样吧……”
“那天早些时候我已经呆坐着听了一上午关于那玩意儿的讲座,实在是受够了——不管是哪种小说。我意识到我需要的是奇妙然而真实的东西。”
“这要求可不低呀……”当时的忒儿是多么可爱呵。那件蓝色的外套,还有喝酒时嘴唇压在玻璃酒杯上的线条。那对眼波流动的碧睛。奇妙,然而真实。不过正如今早遇见的那对情侣:她究竟看上了他哪一点?
“那时你告诉我,你打算证明宇宙中确实存在着其他智慧生命,汤姆。就这么简单一句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听上去真是棒极了。那是你的梦想,而你却完全是一副实事求是的口气……”
汤姆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把剩余的酒一饮而尽。他的梦想。他感觉到下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马上就要跟着来了。
“那么,有什么收获吗?”忒儿开始问了,“你发现你的绿色小矮人没有,汤姆?我觉得这事你早该让我知道才对。还记得当初你是怎么发誓一定会告诉我的吧?至少也得在你那个可怜的老网站上贴几条新闻呀。”她咯咯笑了起来,嗓音已经变了,口齿也有些含糊。汤姆记得忒儿喝半杯葡萄酒就会醉。她一点儿酒量也没有,喝什么都醉。“对不起,汤姆。那是你的生活,不是吗。我又懂个什么鬼了?你有一点我以前一直都很喜欢:你总能用非常实际的方式做梦。当时就爱你这一点……”
爱?她是这么说的吗?或者这只是雷达上的一个杂乱的信号,一个漂移不定的光斑?
“所以你一定得告诉我,汤姆,事情进行得如何?我可是大老远地来看你哩。你和你的梦,怎样了?”
蜡烛暗了下来。星光流泻在他身上。葡萄酒还不够劲,他需要的是苦艾酒——可是关于他的梦,从何说起呢?从何处说起?
“还记得德雷克方程吗?”汤姆问道。
“是的,我记得,”忒儿说。“我记得德雷克方程。我们认识的第一天,从酒吧出来的路上,你就把德雷克方程的一切都告诉我了……”她侧头凝视着西天闪烁的白羊星座,仿佛在极力回想他们以前共同唱过的一首老歌的歌词。“那么,这个方程式到底进行得如何了?”
在这一刻之前,汤姆始终有一种不真实感:这个夜晚,忒儿就在身边。摇曳的烛光中,她的样子扭曲着,变幻着,从他记忆中的那个忒儿,变成了眼前笼罩在突突跳动的烛焰下的这个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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