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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几乎没有动静,过了几秒钟,大地颤动了一下,接着又颤动几下,有点像地震,掩蔽部的木头支架嘎吱嘎吱晃动起来。同时,在高地上有一股浓烟窜起来,越来越高,停留在半空中,久久不散。声音传过来时,不及想象的那么大,甚至没有飞机扔的炸弹那样震耳,有点像闷沉的远雷。
紧接着,这个摇动启爆器的士兵和三团的步兵一起,迅速冲上高地。可是,当他刚刚站到至高点,敌人地堡里顽固的枪声响了起来,这个士兵猝然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就是老五。
老五死得一点也不壮烈。然而他毕竟死在松山大捷的前夕,死在了生命的最高点。
消息传回,何云的五妈秋兰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她只是默默地从箱子里翻出丈夫生前留下的唯一的那张照片,精心擦拭之后,拿到相馆放大,请人细心装饰,挂在了屋子里。几十年来,住宅迁徒了不下十次,许多物件卖的卖了,送的送了,可这幅照片,就像她的影子一样,伴其左右。
弟弟死后,老四在床上躺了十天,直到形销骨瘦。他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弟媳秋兰谈心,劝她再嫁。秋兰依然一句话不说。
这事情就被搁置起来,秋兰像一具越来越憔悴的影子,默默地出入,黄昏一来,就坐到窗前擦拭幅死者的照片。每见此情景,老四夫妇就泪流满面。
后来,他们就不劝秋兰再嫁了,因为这不但无用,还反而增加了她的痛苦。
三个大人过得挺寂寞的,因为他们没有一个孩子。老五结婚二十多天,没能给自己留下一粒种子。老四的妻子,年轻时就得上了风湿性心脏病,是不能生孩子的,否则,将有生命危险。
没有孩子的家庭过上三五年可以,时间一久,整个家就变成一座阴森森的坟墓。
老四和他的妻子,还有秋兰,就在这坟墓里虫蚊一样度着日月。
时间到了本世纪六十年代末,老四一家都是四十岁左右的人了。有天夜里,他和妻子躺到床上去,再一次沉味于阴冷的空寂里,听隔壁秋兰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话,妻子突然低泣起来,边泣边说:“这个家就要完了,就要完了……”老四重重地叹气。
他出走的三个哥哥,大哥死去之后,大嫂带着两岁的儿子再嫁了,老二、老三两家人,在陕北某镇呆到解放,之后又举家迁回上海,从此再无音讯。老四曾回去找过,可他们不住在以前的地方,那里的人自然不认识这个故土的叛逆者的后代的,老四问起都说没见他们回来。老四独自怅然,又沿着外滩一线,寻找了若干路程,可人海茫茫,不知所踪。
“看来,这个家真的是要完了么!”老四幽幽地说。
听丈夫也这么说,女人像失了主心骨似的,抱住丈夫的身体,浑身发抖。之后,她毅然决定地说:“来吧,我死也要为你生个孩子!女人再过两年,想生也生不成了……我一定要为你生个孩子!”
老四不从,又在枕间摸摸索索地找他的避孕套,女人一把夺过那面目可憎的胶皮,愤恼地扔到地上,剥光衣裤,就伏到丈夫的身上去了。
老四一边被动地应承着,一边凄然地说:“你这……不是要……再让我失去……一个亲人么……不是……要……要我的命么!”
女人不管,固执地牵引着。
这样,他们怀上了第一个孩子。
孩子怀上之后,给一家人带来的欣喜是无以言说的,老四和他的妻子自不必说,像石头人一样沉默,像枯木一样憔悴的秋兰,就像自己怀上了孩子一样,脸上渐渐变得红润起来,眉宇间时时挂着灿人的欢颜。
可是,一团巨大的阴影却笼罩着老四,使他在欢笑的背后,总觉有一把血淋淋的尖刀刺着他的心脏。
肚里的孩子长到第七个月的时候,惊喜异常的母亲突然感到身体不适了,她先是感到胸闷气短,接着常有短暂的休克。这种母亲缺氧的状态,对肚里的胎儿是十分危险的。
秋兰自告奋勇去请教医生,医生的回答让一家人陷入痛苦之中:从现在起,作母亲的必须长久地跪在床上,这样有利于胎盘舒张,胎儿吸氧;否则,就趁早打掉算了,因为这是玩儿命在生孩子。
老四和秋兰泪水长淌,之后都劝固执的母亲上医院做流产手术。没想到她一排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咬得鲜血从齿缝间洇洇浸出,然后断然说道:“我要跪着把我的孩子生下来!”
她在床上跪了将近三个月。垫褥磨破了膝盖的表皮,密布的毛细血管便如剥了土的树根,历历可见。尽管有丈夫和秋兰的精心护理,可是没有多久,那些脆弱的毛细血管就被床上的棉布制品割破了,血慢慢渗出来,在垫褥上浸开,凝结,颜色由红变暗,像一朵凋零的花朵。见此情景,老四和秋兰常常偷偷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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