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燃花岗岩似的凝伫门口,怔怔盯着她娇花映水、似曾相识的面庞,感觉经络里岩浆奔腾,淋漓畅快。他失态地拔下陶醉的目光,丢掷饮水机旁,可它们化身成三国的徐庶——身在曹营心却在汉。
女孩莞尔一笑,睫毛似合欢树的叶子优美地抖动,那惬意的感觉就像:在青砖盖成的欧式复古别墅背景中爬上石墙旁的台阶,空气中云雾朦胧。斜坡上,手托腮,在指间袅袅而升的轻烟伴随柔缓的曲调逐渐稀薄飘散时,透过错乱的椰树缝隙,看着海面暝烟下黄昏迷蒙的光纹,看着落晖脉脉中赭黄静谧的沙滩、被暖风拂出淡淡沙纹,看着香烟灰烬扑簌簌落在和煦的尘土中。
“你还记得我吗?”女孩抿嘴眯缝眼睛缓缓走来。
“记得记得,忘了地铁你还往我身上浇水了呢!”浩燃笑容可掬。
女孩似乎没听到他的话,只像捧有裂纹的鸵鸟蛋似的小心翼翼捧起浩燃手中乌龟,对它说:“哆哆,你该不会把妈妈忘了吧,记不记妈妈啦!”
浩燃表情僵掉,连微笑也尴尬的仿佛脸面部痉挛堆的褶皱。
“哈哈,她这人太单纯,你别介意。”搁盆秋海棠的窗台旁,艾蒙胳膊肘抵桌角,边笑边旋转手中的哑光鳄皮钢笔。
“艾蒙?你……广播站的?”浩燃回溯脑中旧胶卷,吞吞吐吐道。
“别别别惊啊讶,我早就播音员了。”
“噢!”浩燃心说“就这话还没说利索,就播音员了”。
艾蒙乐的肥肉乱颤,转身喊:“丹妮,你不总嚷嚷‘沈浩燃是谁啊沈浩燃是谁啊’——这就沈浩燃,现在文联主席了!”
丹妮将龟放沙发上,凫趋雀跃地回身道:“你好啊,我叫丹妮。你是沈——沈——”
“沈浩燃。地铁见过,你不记得我么?”浩燃狐疑地凝视她因好奇而睁得圆溜溜的眼睛。
“啊——沈浩燃!认识认识——啊,你叫什么啦?哦——沈浩燃,哆哆的爸爸!欸?我认识你吗?”女孩揉揉太阳穴,转身见到沙发上的小龟,便如获至宝般抱进怀问:“咦?哆哆,你怎么回来哒!哦,一定是哪位好心叔叔给你地图啦,我该谢谢他呀!”女孩轻抓卷发,声音有海滩细沙的质感。
“你瞧,她就是这么健忘。”艾蒙扬头示意,“上次她把钥匙锁屋里,拨完110竟问人家这是幺幺几,后来自己从邻居家爬窗台进了屋,本来拧开暗锁就可以开门,她呢,找一个多小时钥匙,从隔壁阳台翻出去开的门!——颅脑损伤,健忘!”艾蒙给浩燃拽了把藤椅,又转起钢笔。
浩燃想“她是健忘,你是健谈”。无意中歪头看,丹妮正凝视自己,目光波动若微风中婆娑的月影。她翘翘小鼻子,调皮地冲浩燃吐了吐舌头。
哑光鳄皮钢笔在艾蒙手中打旋儿、翻跟头,活像杂技演员,只是常常脱缰摔地上,使艾蒙微蹙阗眉,不禁想起那永远令人注意却不令人满意的教育。
“你是中文系什么专业?”他将笔投进菱形网笔筒。
“汉语言文学,这和编辑学要大三才分。”浩燃偷瞥丹妮一眼,谨饬小心与偷油老鼠颉颃,而她,正小孩子一样拇指挨在食指上眯缝眼睛从那微小空隙中瞧他。
“我真后悔来这地方,二级本,花掉这么多钱。”艾蒙一脸浓织密布的愁苦,“知道么,我特羡慕丁俊辉从小就能打台球,我喜欢台球,这辈子都会。”他倏然握拳头捶桌子,怒形于色,“可我就不明白家人为什么偏要让我拿这文凭呢?硬学四年化学对我将来打台球有什么用啊!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第五十六章批俗反教
“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三刻钟旋踵即逝,文联内许幽涵坐在浩燃对面铿锵有力地说道:“我爸总跟我说‘等大学毕业你就能过上你想要的生活了’,可他们又怎会让个有本科学历的女儿隐遁到穷山沟去,每日填词做赋,播种撒豆呢?”
浩燃耸耸肩,无力微笑,“丁玲说‘幸福是暴风雨中的搏斗,而不是在月下弹琴,花前吟诗’。可见您追求是一种不幸的生活。呵呵!”挤出的笑慢慢变形、僵硬。他何曾不想携凌兮去个芳草葳蕤、莺啼鸟啭的地方,枕石卧岩、煮酒烹茶、碧流渔钓、抚琴吟诗,可如此廉价的梦想究竟又被哪个铁锤敲碎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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